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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以摸鱼

It's hard to name. 【4】

It's hard to name. [4]


 

一整个假期里,郁文都在唐人街的中餐馆做短工,时薪拿6磅,一周最低得去12小时;洗碗、传菜、点单等杂事都要干。在英国的留学生大多打两类工,一类是中餐馆小工,另一类则是在服装店、化妆品店做中文导购。郁文觉得自己对服化商品的研究太浅,思前想后就选了前者。相较起伦敦的高消费,这种短工的贴补作用很有限,因而郁文最开始只把它看作一种生活体验。做了两天后,觉得十分辛苦,可她不好意思立刻当逃兵,只能硬着头皮再做下去。

她所在的餐馆是做湘菜的,厨子却是个安徽人,五六十岁的样子,头发还很茂密,中等的个子一直缩在那件油腻腻的围裙后。厨子平常被称作老章,郁文原本以为是更常见的那个“张”姓。直到有一回,她见到老章摊了一本《军妓》在后厨小柜上,封皮上印着一个日本艺伎的画像,艺伎的嘴边写着“章明全”几个字。

老章不做菜时就端个板凳在后厨看书,有一次他从柜台顺了份英文报纸,哗啦啦翻过,又默然着放下了。他看来看去的也只那么两三本书,郁文所见到的有《军妓》、《水浒传》和《聊斋志异》。郁文猜想这些书都是和老章一起从国内来的,因伦敦早没了这样的中文旧书店。唐人街上倒有一家中文书店,只是价格太贵了,卖的也多是青春小说。

老章一直话不多,过新年前两天,他忽然在厨房里和郁文搭起话来:“你是来上学的吧?几岁了啊?”

郁文说自己二十三岁,又被问是哪里人,答说是苏州的。老章惊喜道:“那我们是半个老乡了!”

郁文笑道:“是啊,我大学的室友都有两个是安徽的呢。您是安徽哪里的?”老章回道:“芜湖的,我又有五六年没回去了。”郁文好奇道:“您是在这里拿了永居?”老章道:“十多年前就拿了。”又问:“你要在这里做多久?给你们学生的钱都太低了。”郁文尴尬地道:“开学就不做了,忙不过来。”老章只轻轻道:“好啊,好啊。”

郁文两天后再来,老章已经走了。在店里做了很久的收银员和郁文说,老章嫌伦敦的房租太贵,去别的城市当湘菜厨子去了。又说老章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偷偷来了英国,一直以非法身份藏在唐人街不敢出去。他也是运气好,每此都能躲过移民局的抽查。直到十多年前出台了新移民政策,他的身份才终于能见天日。

“拿到身份后他回过两次国,在这里平时也不太见他和家里面通话。”收银员道。

郁文道:“可能他不爱在人前和家人打电话吧。”

“不知道。”收银员撇撇嘴,仿佛有些怜悯地道,“我看他英文也一般,不知道去了小地方够不够用。”

这样的故事使听众都感到孤独。

郁文走出店时,天已经黑了,英国的冬天好像没有白天。她往公交车站走,路两边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,家家店铺都在打折——这里圣诞节与新年连着过,总是非常有节日氛围。

郁文忽然很想见杨秋,一时间却找不出恰当的理由。她为自己的畏缩叹了许多口气,转而约了朋友晚上一块儿去看电影。

学校的华人社团组织了一个元旦电影夜,要播放李安的《饮食男女》,且凡购票者都将获赠奶茶一杯。郁文本身不爱喝奶茶的,出国后竟然也会偶尔想念。和她同去的朋友是她大学校友,叫李菲凡,现在仍和她读同一专业。李菲凡是广东人,生得瘦小敏捷,反衬得脑袋有点大,她讲话时的腔调总让郁文以为在看老港片。她们在大学时算不上最好的朋友,因都考上了这里的研究生,最近才相熟起来。

影厅设在学校的一间大教室里,说是影厅,其实也只是将平时教学用的设备用来播放电影。郁文和李菲凡先凭手机上的票据领了奶茶,吸溜着排队进场。郁文一路低头看手机,忽而听到有人叫了她一声,抬头看,杨秋站在她身旁。

郁文愣了愣,继而恍然大悟道:“哦对!你说过你是学联的人,今天是来帮忙吗?”

杨秋笑道:“是我们文化部办的活动呀,我当然要来。”郁文道:“真是巧了,前几天看你们在微信上做投票,我原本投的是《无间道》,最后知道要放《饮食男女》,因为看过了,我就想不来了。可是下午又觉得无聊,就临时买了票,还好还剩位子。”又向杨秋介绍说:“这是我大学校友李菲凡,今天一起来的。”杨秋自报了姓名,叮嘱道:“你们进去后尽量往前坐,音响坏了,后面听不清楚。”李菲凡问:“你们学联的人不进去看吗?”杨秋道:“我得在检票处坐着。”

郁文问:“你看过这片吗?”听杨秋说没有,就踮脚往教室里望了望,接着道:“我看位子还很多,这些人应该坐不满,你们就不能坐进来看会儿吗?”杨秋道:“本来假期好多人都回国了,不回国的今晚都去蹦迪过节了,来看电影的少——有些人可能晚到,我还是坐门口比较好。”郁文笑道:“不如我来换你——主要是我觉得这片子不错,我现在还存电脑里呢。”杨秋无奈道:“下次有机会再看吧。”

说着到了门口,检票桌边已坐了一个同学在扫描二维码,郁文和李菲凡便递上手机。杨秋绕过去在桌子后面坐下。进教室后,李菲凡忽然说:“你朋友长得好好看啊。”李菲凡一向是这样跳脱而口无遮拦的人,她原只是随意地感慨一句,郁文听在耳里却觉得欢喜又焦躁。

郁文早知道了剧情,观影过程并无惊喜。她悄悄回头了几次,杨秋果然没进教室。

电影结束后,杨秋和同学收拾着检票桌,郁文和李菲凡走出来和她闲聊了几句,就先走了。过了不到三分钟,郁文又一个人折回来,大概是走太快了,喘吁吁地问:“我忽然想起来——我们宿舍楼下有个活动室,里面有投影设备,效果比这里好多了,立体声,特别舒服——你要不要去看看?我可以拿电脑给你放《饮食男女》。”

杨秋一怔,笑道:“你还想再看几遍《饮食男女》啊?还是看《无间道》吧,那个我也没看过。”

郁文不好意思道:“过节看《无间道》会不会太压抑了?”

“你刚才还说想看,”杨秋扑哧笑了声,挎上包道,“走吧走吧,先去再决定吧。我还没去过你宿舍呢。”

郁文住在学校承包的宿舍里,每个住户睡单间,但厨房和洗浴间都是一套间的七八人共用的。到了宿舍,郁文先领杨秋参观了自己的房间。

杨秋沿着墙走了圈,站在窗边向外看了会儿景色,转身夸道:“我上大学头两年也住过这种宿舍,你收拾得比我干净多了。”

郁文笑道:“这么小一间房,再乱堆,就没有下脚的地方了。”又突然好奇道:“你的房子一周多少钱?”

“人均一周300磅。”杨秋答。

“哦,怪不得大那么多,”郁文点点头道,“我这里是190磅每周。”

杨秋拿食指滑着窗台,问:“你每天在宿舍做些什么呀?”

“还能做什么,”郁文苦笑着说,“光是作业就能搞死我了。我也不常在宿舍吧,之前是太忙了,放假后我把几个公园和集市都逛了。”

杨秋扭头望了她一眼,埋怨似地笑道:“你居然不叫我一起去。”郁文一时接不了口,半晌,笑笑说:“我以为你在这里这么多年,早就玩遍了。而且我不是怕你忙吗?”杨秋道:“放假了谁还会忙——都放了三周假了。”郁文只好说:“那好,等你旅游回来,我们找一天去东面逛逛?我听说那儿的风格很不一样。”杨秋微笑着说好。

随后,两人抱着电脑去宿舍的活动室。活动室分为两间,一间里有吧台、桌球台等,已经聚了一帮学生在开派对;另一间则是放映厅,还像模像样地安了五排软座。两间房之间的隔音并不好,隔壁派对闹哄哄的声音不时传过来,郁文因而抱歉道:“之前上这儿来都没这么吵的,今天情况特殊。”杨秋宽慰她说:“过新年嘛。”

她们最终还是放了《饮食男女》,因郁文坚持《无间道》实在不符合当天的气氛。她其实只是觉得不符合当时的气氛。

超市买的桶装爆米花现搁在座位中间分享,杨秋一面盯着屏幕一面拿着吃,忽然觉得身边总没有动静,扭头看,郁文一手撑着头,已经蜷在座位上睡着了。

明明叫她换《无间道》看的,杨秋忍不住好笑地想。

房间里暗呲呲的,只有电影的光昏昏地照着。郁文的一绺头发落下来盖住了半边脸,杨秋盯着,恍惚间觉得像她的一位表姐。她因此觉得很稀奇,轻轻地替郁文把头发撩上去,蹭到她的额头,倒和自己的指尖一个温度。又换了个角度看,终于不像了。

杨秋的手一路往下描过郁文的脸,小心翼翼地隔着一指的距离,始终没有真贴上去。她意识到自己正这么做,突然对自己笑起来。

隔壁房忽地爆发出了一阵欢呼雀跃,郁文睁眼醒过来,杨秋立刻收了手道:“新年快乐。”

 “暖气太足了,睡着了——”郁文揉揉太阳穴,哑声问,“这就已经跨年了?”

杨秋笑道:“你真睡足一年了。”

“哎,对不起对不起。”郁文又很不好意思。

看完电影已是凌晨,公交车停了,郁文送杨秋去地铁站。她本想问她要不要留住一晚,最终还是问不出口。

等红灯时,杨秋催郁文回去,郁文笑道:“你不知道,那个口子一直有个带狗的流浪汉,那只狗很凶的,见人要叫的。”杨秋笑道:“你看我像怕狗的人吗?”郁文打量她道:“那只狗起码有你人的一半大。”杨秋笑道:“哪个乞丐会养这种狗,那么恐怖还怎么讨钱。”

说着到了地铁口,杨秋见空空荡荡的没有个人或狗的影子,好气道:“你看,我就说你骗我,哪有什么狗。”郁文惊讶地朝四下望了望,末了道:“哎怎么回事?我以前回回都看见啊——可能是现在太晚了,去哪儿睡觉去了。”她忽然觉得十分丢脸,好像自己真的撒了弥天大谎一样。

杨秋撇嘴道:“你就扯吧,你快回去,冷死了。”郁文仍旧在面红耳赤地辩解:“我真没骗你,真没骗你,以前是真有狗,我路过经常看见……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……”杨秋发现她真急了,顿了顿,反而笑起来:“知道知道,你那么激动干嘛?”见她还在别扭,又宽解道:“可能狗也过年去了。”

郁文也忍不住笑了,沉默片刻,轻声叮嘱道:“那你路上小心,今天实在太晚了,你到家了给我发个信息。”杨秋连连答应,又催她:“你快回去,你看你都冻成什么样子了。”郁文从嘴里哈出来一口白气,道:“不冷,我哪里冷了——好好好,我回去了。”两个人便分头走了。

杨秋刷过了闸机,回头远远地看到郁文已走出地铁口,顿蹙在路边又在等红灯。郁文出来只披了件毛衣,杨秋疑心她正在路灯下发抖。

绿灯亮了,郁文小跑着穿过马路去,有辆自行车咻的从她身后滑过,一连串叮零桄榔的铃响空灵极了。房檐压着一小块天空,不见月亮不见星,隐约飘着几朵云。

虽然不至到万人空巷的地步,但今天的伦敦似乎比大多数时候要平静不少。新年的夜是一场大清洗,把大都市的忙碌洗下去,平静里模糊地浮出一点节日的喧嚣。

车厢内空荡荡的,杨秋坐着,周围零星有几个穿了亮片装的,像是刚从夜店里出来。

车厢外轰隆隆的,伦敦陈旧的地铁系统总是噪声巨大。

在一片轰隆隆中,列车不知道开向哪里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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